新質生產力時代，數字化轉型幾乎是各行各業企業的“必修課”，但鑒于數字化轉型需要持續迭代、牽涉部門眾多，具有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也讓首席數字官（CDO）成為了高管團隊中“高光”卻又“短命“的職位之一。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管學院的侯立文教授致力于數字化轉型研究，根據他的研判，無所不在的“技術債務”是企業數字化轉型的頭號敵人。

技術債務是指企業在信息化和數字化過程中，由于投資不足或規劃不當，形成的一種系統性隱患。這些債務會在未來影響企業的數字化效率和整體競爭力。近期，侯立文接受了《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專訪，深入分析了技術債務的三種主要形式——設計債務、基礎設施債務和數據債務，并探討了其起因及償還策略。他對技術債務的研究不僅揭示了企業數字化的深層問題，還為未來企業在推進數字化轉型時提供了清晰的思路和方向。

答：這個概念最早由沃德·坎寧安（Ward Cunningham）于1992年提出，他在國際會議上討論編程問題時，首次使用了“技術債務”的術語。這個概念借用了金融中的“債務”比喻，來描述在開發過程中，由于項目初期的技術選擇或時間壓力，留下了需要在未來解決的技術問題。因為技術分析師、科技分析員和股票分析師等專業人士能輕松理解這一比喻，因此技術債務迅速引起共鳴并逐漸流行開來。

雖然“債務”通常給人負面的印象，但技術債務并非完全負面，很多時候是企業發展過程中不得不承擔的。每個企業都希望能夠避免技術債務，但前提是必須明確什么是“最佳實踐”。然而現實中很少有公司能夠準確定義數字化轉型的“最佳”狀態，往往在摸索中初步嘗試。即使是大公司在發布新系統時，也無法確保盡善盡美，難免留下差距，這種差距就形成了技術債務。

另一個產生技術債務的常見原因是時間和預算限制。例如，企業往往需要在有限的時間進度內交付一個可能并不完美，但“基本可用”的系統，后續再不斷完善系統。技術債務反映了企業在技術發展過程中所做出的權衡和取舍，而迭代過程則是不斷改進和償還技術債務的一個必然步驟。

答：技術債務之所以被視為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最大敵人”，主要原因在于數字化轉型的高度不確定性——“開弓沒有回頭箭”。企業只能選擇繼續推進，或取得成功，或徹底失敗。無法回到原點的變革過程，充滿了未知和風險。

如果技術債務沒有被清償，企業的數字化轉型就會遭遇各種潛在問題。這些問題的來源往往不明確，而不確定性是企業在任何經營活動中最害怕的敵人。在數字化轉型的背景下，技術債務的規模、形式、以及該優先償還哪些部分都充滿未知：企業不知道自己的基礎設施是否足夠強大；產生的大量數據是否真正被有效利用；應該優先解決哪個領域的問題。

如果看不清、摸不透，企業就無法準確評估當前的狀態和制定合理對策，始終處于方案選擇和資源配置的困境，甚至選擇錯誤償還方式，進一步加深技術債務。此外技術債務還可能體現在需求方面，比如企業與業務部門的溝通不到位，服務商或工程師對業務理解不夠深入。企業可能會面臨大大小小的失誤，不知道該如何改進，令轉型過程更加復雜。

答：設計債務是指數字化轉型方案的先天不足，在初期階段未能充分考慮企業的業務需求和未來的發展方向。比如，在智能工廠的建設中，可能僅通過傳感器采集設備運轉狀態在大屏上展示，卻忽略了設備的全生命周期管理。這種設計上的缺陷會導致后續設備運維等工作難以實現。

基礎設施債務是指IT基礎設施的能力與實際需求之間的差距。例如，企業需要快速響應廣告投放或金融市場的變化，但由于基礎設施限制，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導致用戶體驗不佳或失去競爭力。如果基礎設施無法滿足業務需求，企業將無法實現數字化方案。

數據債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缺乏必要的數據，二是數據處理能力不足。比如，企業在進行用戶畫像分析時，缺乏完整的客戶數據，導致結果偏差。此外，企業雖然產生了大量數據，但沒有足夠的處理能力，無法對數據進行有效的分析利用，也會產生數據債務。

這三類技術債務相互關聯：設計債務會導致基礎設施和數據債務進一步加劇；基礎設施債務則直接限制了數據的生成和處理能力，進一步導致數據債務產生。因此，當企業發現數據債務較大時，通常可以反推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設計債務和基礎設施債務。

答：首先，技術債務的概念在企業界不如學術界那樣流行。雖然一些大咨詢公司和先進企業對技術債務有一定了解，但多數企業在實操中并未從技術債務的角度看待數字化轉型，導致技術債務的概念未能深入企業管理層思維。

其次，企業即便意識到技術債務的存在，也缺乏系統化梳理，無法明確識別技術債務的規模和類型。這使得企業在管理債務時缺乏基礎數據和分析，難以有針對性地行動。

第三，技術債務的管理責任模糊。很多企業數字化項目的完成往往意味著責任的轉移。一個項目完成后，技術債務從開發轉移到運維，導致債務的責任無法明確歸屬，形成“甩鍋”現象，進一步加劇了技術債務的積累。

最后，缺乏溝通和策略性指導。技術債務的清償過程往往需要跨部門的密集溝通和協調，但許多企業沒有進行有效溝通，或只是基于外部觀察、對標先進企業零星行動，缺乏系統化思考和策略性指導，導致債務清償的碎片化、孤立化。

答：技術債務的表現和影響在數字化轉型的各個階段都有所不同，初期相對可控，中期最為關鍵，成熟階段則取決于企業是否跟上最新的技術發展。初創企業可能由于資源和時間限制，不得不做出妥協，留下大量設計和基礎設施債務。這些債務往往會影響系統性能，如速度、容量等，甚至一部分功能，如動態看板，因此對具體的業務應用必然會產生一些制約，但隨著這部分債務的逐漸償還，制約也會逐漸解除。處于擴展階段的企業，隨著規模增長，基礎設施和數據債務會更加凸顯，現有的IT資源可能無法跟上業務需求。這里既包括新發現的債務，也有遺留的債務，既有系統性能方面的債務，也有系統功能方面的債務。其總體表現就是各類系統和應用要么不好用，要么不能用，因此影響是比較嚴重的，如果不能及時償還，有可能導致轉型失敗。在成熟階段，積累的技術債務如果沒有及時解決，將會顯著限制企業的靈活性和創新能力，影響業務的持續優化。

答：以下幾個早期信號可以幫助企業來識別和防范技術債務的積累與惡化：

觀察企業中工程師每人負責的項目數量是一個關鍵指標。當工程師承擔的項目過多時，必然會導致技術債務的產生。他們在趕項目進度時，往往會“抓大放小”，忽視細節或采用應急方案，導致債務積累。企業可以設定合理的閾值，確保每位工程師的項目負荷在可控范圍內，避免過度分配項目。

系統的復雜性和運維成本。特別是發展歷史較長的企業，往往會累積大量不同的系統和修補方案，增加了系統的復雜度。如果企業的運維支出明顯增加，說明底層技術架構可能已經混亂，或頻繁依賴臨時方案，技術債務隨之增加。企業可以通過財務報表中的運維支出數據，來提前識別此類問題。

技術和業務團隊的溝通情況也能反映技術債務的積累風險。如果兩者之間缺乏溝通，或者頻率很低，說明雙方對彼此的工作內容和能力缺乏了解。這種隔閡將導致項目中業務需求和技術實現的脫節。因此，企業需要定期檢查兩者之間的溝通機制，確保技術與業務目標一致，從而減少技術債務的形成。

答：具體來說，技術密集型和業務高度依賴技術的行業，如金融、電信以及平臺類企業，通常在這方面做得較好。它們具有以下幾個優勢：

清晰且達成共識的業務藍圖：共同的愿景使得技術和業務團隊在償還技術債務時目標一致，減少溝通障礙。

管理層的經驗和識別能力：這些行業的領導者經驗多元豐富、思路清晰，能夠快速識別技術債務并制定合理的償還計劃，有效規避風險。

充足的資金：金融、電信等行業通常資金雄厚，因此它們在償還技術債務時有更多的資源支持，避免債務的積累和惡化。

答：以下是幾個例子。某快消企業在發放優惠券時常多發或漏發，原因在于其全渠道系統沒有集成，缺乏完整的用戶畫像。因此該公司啟動了“One ID”項目，將所有數據集中到一個平臺，統一管理和分析客戶信息，有效解決了其數據債務，提升了用戶體驗和操作效率。

某擁有數百家門店的線下企業曾面臨巡店成本高企的問題，特別是在檢查貨架擺放、價格標簽以及環境衛生等方面。通過引入高清攝像頭和云監控系統，企業實現了遠程巡店，這一舉措不僅解決了基礎設施債務，還提高了巡店的效率、降低了運營成本。

某零售企業希望能實時查看線上和線下交易數據，但在實施過程中遇到設計債務問題。供應商的方案是將傳統POS機云化，但實操中依舊基于收銀小票系統，并無法滿足對各渠道交易數據的實時查看需求。最終，企業認識到方案設計錯誤，及時調整避免了更大的技術債務堆積。

答：首先，技術債務是不可避免的，但可以通過合理的規劃和管理來減輕，建議定期評估系統的健康狀況。在制度上也要獎勵運維升級，而不能全是項目完成。此外，要將技術債務管理納入企業的戰略規劃，確保資源和預算的合理分配。啟動債務登記和償還計劃，避免因項目完成而導致后期債務無人問津的狀況發生。最重要的是，數字化轉型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企業需要時刻保持敏捷，及時發現并解決技術問題，避免債務的積累成為不可逾越的障礙。